怀念黎子流老市长——丰富多彩但并不轻松自如的晚年生活
编者按：
这篇文章是拙作《我与一个时代的握手》的第十三章，原标题是“丰富多彩但并不轻松自如的晚年生活”。因文内涉及一些敏感人物和事件，所以在编辑时将此章拿下。2022年12月25日，我敬重的黎子流叔叔被新冠病毒带走了，但他鲜活的、开朗的、乐观的人民公仆形象、农民市长形象却永远活在我的心中。为追思这位老市长，特将此文公开，作为祭奠他的“一瓣心香”。
2023.1.5
我受聘香港李嘉诚属下的和记黄埔地产集团，替他们介绍开发土地，对方地块的主人是广州立帜实业有限公司，而该公司的董事长就是被称为“农民市长”的黎子流。在经过多番讨价还价的商战之后，我们终于达成了合作协议。
2005年初的一天，欧伟明到我公司来聊天。他是欧初的大儿子，中学和大学时都和大哥是同学。他后来在党政部门任职，当过广东省委经济工作部办公室主任，省烟草公司党委书记，是副厅级干部。他也利用在香港出生的便利条件申请到香港，先后担任粤海集团下属的粤海投资公司董事长、粤海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董事长，广州番禺最早开发的大型社区丽江花园就是他的杰作。香港回归后，受广东省国投破产的影响，粤海公司也一蹶不振，他离开粤海到澳洲帕斯过了几年清闲日子。他在开发经营丽江花园时，担任设计任务的一位香港人周伟淦，几年后成了李嘉诚和记黄埔地产集团的掌门人，周伟淦就请欧伟明到广州，担任和黄地产（广州）公司的总经理。这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事例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是司空见惯的。
欧伟明对我说：“李嘉诚先生进军大陆房地产业比较晚，现在准备大举进军了，但取得开发土地的难度却大大增加了。你过去在房地产界也颇有影响力，能否发挥你的潜能，帮和黄物色一些地块？”我说：“其实和黄公司进军广州房地产的时间并不晚。和黄公司开发的怡苑比我开发的金泽大厦还要早，那是在1991年的事情了。后来不知为什么就见不到和黄的身影？”欧伟明说：“李嘉诚在开发完怡苑后，应当说是相当成功的。但九三年朱镕基的宏观调控措施很狠，下药过重，把李主席吓了回去。直至邓小平逝世前，让李主席到他家里谈了一次话。邓小平说，李先生应当到大陆来投资。你不仅可以赚到钱，更重要的是要把你们先进的科学的管理经验带进中国。那次谈话后，李主席才作出大举投资中国房地产的决策。”
过了几天，欧伟明打电话来说：“我把你的情况给周伟淦说了，他很感兴趣想约你在深圳见面。你也可以三口六面地把做和黄公司顾问的要求和条件跟他谈清楚。”于是我和欧伟明来到深圳与周伟淦共进晚餐。坐下后一聊，我和周老板还挺有缘份的。首先我俩同年都属猪。其次，我们都先后在邱达昌的远东发展公司干过，只不过是我进远东时他已经离开，未曾谋面。
周伟淦说：“我很欢迎你和我们合作，协助我们拿到更多的开发土地。但同时希望你一定要替我的饭碗着想，要替我保住这个饭碗啊！”我知道，这些李嘉诚的高级管理人员，他们个个都是香港乃至世界的“打工皇帝”。周伟淦当时的薪酬是多少我不清楚，但他的顶头上司——和黄集团的总裁霍建宁，连续几年被评为香港的“打工皇帝”。每年光缴纳的薪俸税就有1700万元以上，按香港个人薪俸税15-16%的税率计算，霍建宁的全年收入超过1亿港元！我笑着对周伟淦说：“你放心，我不会让和黄公司介入那种官司缠身的地块，更不会让周老板把金饭碗给丢了！”
就这样，我和周伟淦就达成了协议，我替他介绍开发土地，他按一定比例给我劳务费。我提出双方是否签一份中介协议之类的东西，周伟淦不同意。他说：“我的牙齿当金使，讲过的话一定算数。”事后，我从欧伟明那了解到，和黄公司有一种“店大欺客”的心理因素作祟，虽然不签协议，但答应的条件他们都能够百分之百地兑现，因为他们最怕别人告，他们把和黄的商业信誉看得比金钱要重上百倍。
欧伟明还说：“我最近才刚刚和市政府达成协议，把烂尾了好几年的黄沙地铁上盖那块地皮收回来了。”
黄沙地铁上盖地皮是“黎大胆”的一个杰作。九三年初，他率广州市经济代表团到香港招商。全港房地产大亨们都围着市长要地。他说：“广州正在设计第一条地铁线，地铁从芳村过江后，到河北的第一站就是黄沙，黄沙地铁上盖有三十多万平方米的建筑面积，这和你们香港中坏地铁上盖的概念是不是也一样啊？”说得那些大亨们个个都恨不得一口把它吞下。由于太多家争抢，黎子流只好说：“你们就组成一个财团联合开发吧！”于是由和黄、新鸿基、新世界等九家香港大财团联手与市政府签下了这块极具诱惑力的“地铁上盖”项目。
合同签订不久，就遭遇到朱镕基治理整顿为主要内容的宏观调控，房地产业首当其冲受到重挫。香港的大亨们都“缩沙”（广州方言，指退缩、观望）了。九家上市公司，只有和黄公司一家年年按合同向广州市政府指定帐号支付地价款，而且一付就是几年。这一耽搁，十年就过去了。直至欧伟明当上广州和黄公司总经理后，才又把黄沙地铁上盖的开发项目重新提到市政府的议事日程上来。市政府为和黄公司信守合约、按期付款的行为所感动，同意让和黄公司收购其他八家公司的股权。和黄公司以诚信赢得了广州“地王”，拉开了进军广州房地产业的序幕。
欧伟明给我打底说：“你跟和黄合作，其他都不用担心，就是要有思想准备，和黄的动作很慢，它的运作模式和我们的国企一样，机构繁琐，层层上报审批。它就像一头大象，挪动一步都很困难，但它只要一动，一只脚踏下去，又不知会踩死多少蚂蚁。”我说：“不要说和国企打交道，就是政府机关我也呆过，那套运作模式我有经验。”但是，在后来的交道中，我才真正认识了与这样一个超级大企业合作的艰辛。
2005年夏天，一位朋友向我介绍了在广州城区东边帽峰山下一块2068亩的地块。我带上欧伟明和他们公司一大帮人一块去看地。从华南快速公路帽峰山出口下来，拐过一座风景如画的水库，沿着太（和）九（佛）公路向东驶去，不一会儿就来到进入帽峰山的路口，过了路口再前行几百米，就到了一个叫“九龙涧”的农业生态旅游区。地块正好横卧在帽峰山北麓山脚，呈猪腰形状。这里植被很好，在绿树掩映下，有九座小水塘点缀其中，因此又叫“九龙涧”。
和黄公司经过一番考察论证，同意收购该地块，让我立即联系对方开展洽谈。
经了解，地块的主人是广州立帜实业有限公司，而老板正是早几年从市长位上退下来的黎子流。黎子流退休后依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给省委写了一份报告，认为自己还年富力强，又长年从事农村工作，很想在晚年为探索广东现代化农业发展出一份力，发一份光，于是向省里要了三块地，办起现代化的种植和养殖业。黎子流不要国家出一分钱，他到香港找到好朋友何鸿燊、李兆基、郑裕彤等人，让这些大亨们出钱，然后又在市里让市国投、马会、广州酒家等几家国企出资，共同合作成立了广州立帜公司，他出任董事长。在顺德办起了花卉养植场，在九佛办起了生猪养殖场，在帽峰山办起了农业生态旅游场。
九龙涧花卉场办起来后，最初是种植非洲菊花出口，生意还不错，一枝菊花卖10元钱。可是附近农民也跟风大量种植非洲菊，一枝只卖1元钱，把这位农民市长给打败了。因此，黎子流和香港大亨们商量，维持发展势头良好的顺德花场和九佛猪场，将亏本的帽峰山地块转让出去。由于股东中香港大亨有九家，广州国企有四家，转让给哪家都有实力购买，但转让给哪家都会“顺得哥来失嫂意”。于是股东会一致同意委托黎子流为全权代表将地块转让给股东以外的企业。
我通过黎子流秘书了解到，全权代表黎子流对外洽商转让事宜的是一位“容老爷”。容老爷叫容律慰，是广州市一位传奇人物。他也是一位早期的房地产开发商，他开发的位于中山一路立交西南侧的东方花园小区，与我开发的金泽大厦几乎是同期的物业。他的外型体态特征，是任何人只要见过一面就永世不会忘怀的那种。他个头不高，年过花甲，却永远挺着一个比怀胎十月的孕妇都还要大的肚腩，他的肚子不仅大，而且还特别圆，就像衣服下面永远塞着一个篮球一般。他走路敏捷，思维比走路还要敏捷。
容老爷知道和黄公司要购买帽峰山地块信息后，很高兴，马上约我见面。
他告诉我：“前两年也曾经有人向黎子流购买这块地，也支付了部分订金，但后来没有下文。因此黎子流委托我抓紧物色有实力的公司出售，以减少公司股东的损失。”
我说：“据我所知，这块地共有三张国土证，一张证上的使用性质是综合用地外，其余两张都是农业性质。“
容老爷说：“这是必须给和黄公司讲清楚的。我们只负责转让土地使用权，不负责改变用地性质。”我问：“能否利用黎市长的关系，帮忙改变用地性质，不能全部改变，部分改变行不行？”容老爷说：“这估计办不到。黎市长退下后，和现任市长林树森①关系很僵。这位市长在大小会议上称上一任政府为旧政府。只有在共产党打败国民党，成立新中国后，我们才称国民党政府为旧政府。他却把为广州市民做了大量好事、实事的黎子流任内的广州市政府，鄙称为‘旧政府’，可想而知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多糟。当然黎市长也不示弱，他把这位现在春风得意、大权独揽的市长称为‘大碌木’。（广州方言，指粗鲁霸道之意）你算算林树森三个字有几个木字？一共有六个‘木’字！所以想通过现在的政府去改变用地性质是不切实际的。”
我把容老爷提供的情况和相关资料都向和黄公司以及周伟淦、王哲广作了汇报。经层层上报审批后，最后报告到了李嘉诚主席那里。李嘉诚在香港海逸酒店亲自会见了黎子流，两位高层在香港碰杯后，艰巨而漫长的谈判工作正式启动了。
在2006年初至2007年初的一年多时间里，我作为这个项目的中介人和容老爷一块在广州东风中路健力宝大厦17楼和黄公司会议里大大小小一共参加了二十多次会议。每次开会，广州立帜公司参加会议的只有总经理、办公室主任和一名财务人员三四个人，而对方十几个人却坐满了会议室的一大半。在人数和气势上，和黄公司已经占了上风。
经过半年多时间的讨价还价和尽职调查，正式合同文本终于完成了。由于黎子流要求转让立帜公司股份，而和黄公司恰恰是最怕购买公司股份的，因为对购买股份前公司存在的债务可以从帐目上查清，但对公司存在隐性的或然债务却无法查清。这种或然债务一般来说在实际中出现的可能性不大，但在理论上是存在的，而且万一出现，在现今来说，将来的负债又是不确定的。因此，出于规避风险的考虑，和黄公司不同意收购立帜公司的股权来完成帽峰山地块的收购。
黎子流发火了。他对我说：“你问问周伟淦，我黎子流用个人名义担保行不行？”周伟淦回答我说：“你告诉黎子流，他过去是市长，现在是平民一个。我们都很尊重他在市长任内的所作所为。但他现在要以个人名义来担保这么大的一个交易，除非他和我们李主席去说，李主席下达同意的指令，我们立即签合同。”黎子流知道和黄公司的态度后，也没敢去找李嘉诚。后来又经过几次谈判，和黄公司同意黎子流用九佛猪场的资产作担保，这才艰难地迈过了这道坎。
和黄公司聘请了香港一家有名的会计师事务所到广州，对九佛猪场的资产进行尽职调查，列了一份二三十页纸的调查提纲。
黎子流看到这份调查提纲后又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了。他在电话中大声地对我吼道：“你看了那份调查提纲没有？他们什么都要查，连猪场的猪苗从哪里购进、喂猪饲料的配方、喂养的方法这些属于商业秘密的事也要查！你不如连种猪一天和多少头母猪交配多少次也去查？我现在已经是脱了底裤有几条尻毛任你数了，你问问和黄公司到底想干什么？你问问周伟淦，我黎子流系不系（是不是）皮包公司？！系不系（是不是）流氓？！系不系（是不是）地痞？！”
我赶紧安慰这位老市长说：“黎叔，你当然不是流氓地痞啦！和黄公司这样做，也完全是在商言商，按国际惯例行事罢了。就算是李嘉诚拿钱去存银行，银行的职员也要当着李嘉诚的面一张一张用验钞机检验过才能收存，所以，和黄公司对猪场的调查也是在情理之中。至于调查内容是否需要这么细致，有些涉及商业秘密的数据是否也在调查之列，我可以向周伟淦反映，希望你能够理解。”我把黎子流的“三个是不是”的责备向周伟淦转达了，周伟淦笑着对我说：“你知道香港会计师是按时收费的，他不把调查提纲做得越多才怪呢。我会负责通知他们缩减内容的。”后来这份调查提纲被缩减了一半，黎子流的气终于消下来了。
我向黎子流证实他因讲普通话而闹出的几则笑话，他则向我介绍他当推广普通话标兵的秘诀
2007年2月，双方在中国大酒店签订了转让合同。中午，黎子流在四季厅宴请周伟淦一行。在庆祝合作成功的交杯换盏中，我问黎子流：“黎叔，你是全国推广普通话的标兵。过去也听说到不少你因大胆讲普通话而闹出的一些笑话。今天趁周老板等香港朋友都在，是否能跟你当面对证一下，哪些话是你说的？”
黎子流听后，哈哈大笑，说：“好哇！你先说说是些什么笑话？”
我开始列举：第一则是“站在床（船）头看新妻（区），新妻（区）真美丽。老妻（区）不如新妻（区）好，明年再多搞几个妻（区）。”黎子流赶紧说：“这不是我讲的，是汕头市的林木声讲的。”
第二则是：“棺材（刚才）堵住了，死人（祀仁）进不来。现在幽（休）会！”黎子流说：“这句话是我讲的。那时我当市长，高祀仁同志当市委书记。有个会议是我主持，他讲话。他在路上塞车迟到了。”
第三则：“我家住在肛门（江门），前面还有一只小鸟（小鸟天堂）。我家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两个妓女（子女）。这句话是不是你讲的？”周伟淦听后大声笑起来。黎子流说：“这句话讲的不完整。那时我在江门市当书记，正在主持修建五邑大学，工程资金不足，省里也没钱拨下来。江门海关罚没了一批走私物资，我就想找海关总署谈一谈，能否让这批罚没物资不上缴，由江门海关处理后把五邑大学的基建工程收尾。这时刚好海关总署的关长从广州到湛江出差，我就到他经过的江门收费站去拦他。见面后我就对他说‘请关长从湛江回来后，一定要到肛门（江门）来一趟。’关长问：‘那个地方那么脏，能去吗？’我一时还不醒悟，连声说：‘肛门（江门）那个地方很美丽，前面还有一个小鸟天堂’。唉！那时我不注重普通话，以为自己讲的顺德话就是普通话，结果闹出不少笑话来。”
黎子流说到兴致处，自己又举了一例：“其实，最让我感到羞窘的还不是这次，而是我刚到广州来当市长，市里一个老红军胡楠卿逝世了，由我主持告别会,当时省市很多老首长和领导干部都参加了。‘鞠躬’这两个字的普通话怎么念我也搞不清，到我主持时，我就壮胆对着麦克风大声宣布：‘现在向胡楠卿同志遗体一鸡公、二鸡公、三鸡公！’结果告别仪式一结束，我就被那批老干部团团围住了。他们七嘴八舌地指责我说：‘小黎！你搞什么名堂！这么严肃的追悼会被你的三鸡公逗得我们差点笑出声来！看来你的普通话要好好学学。’”
最后，黎子流还作了总结说：“从那以后，我就虚心请教、学习。虽然我的发音不是那么准，但是我敢讲。我后来总结了讲普通话的经验，就是要讲得快，讲得流利连贯。尽管自己的发音不准，但当听者还没反应过来时，我又继续讲下去了。我不像欧广源②那样，他自己讲得不准，还在那里慢条斯理，一字一句有板有眼地讲，结果闹出更多笑话来。有一年的八一节，他代表省委、省政府去佛山沙堤机场慰问部队，竟然讲出‘我代表省委、省政府来慰问你们疯狗师（空九师）’的话来。有一次粤北发生山林大火，他向省委书记李长春同志汇报灾情，也是一字一句有板有眼郑重其事地报告说‘报告长春同志，这次大火烧掉了好鸡巴毛（几百亩）’。弄得李书记大笑不止。看来我能当推广普通话的标兵，而欧广源当不上，诀窍就在这里！”
殿前欢.悼黎子流市长
顺德人。勒流先占一池春。仕途鬼使广府令。基建筹寸。平民市长留痕。黎大胆，干练向政史上印。魂归故里，诡异黄昏。
①林树森（1946.12—现在）广东汕头人。时任广州市市长，后曾任广州市委书记、贵州省委副书记、省长。
②欧广源（1948.2—现在）广东顺德人。时任广东省常务副省长，后曾任广东省人大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