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薇:生命的灵魂:生命的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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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生命的重负
当我们还在母亲体内孕育的时候,我们是母亲生命中沉重的负担(当然 也是希望与喜悦)。从我们脱胎而出的那一秒钟开始,我们不但依然是母亲的重伤,而且“自己”也立刻就背负上了我们生命之中第一个重负并注定了要与之辈子几十年风雨同舟,不离不弃了。这就是我们自己的身体一—佛家说的“臭皮囊”。生命开始了它的负重之旅。
几乎是差不了几秒钟的同时,我们又多了一件重负一—衣服(当然它可能是一条柔软的毛巾)裹身。这是我们第一件“身外之物”。这也大概是为什么中国人要说“衣食住行”,把衣服放在首位的缘故吧。
之后,也是几十年的风雨同舟,我们一刻不离地把衣、食、住、行统统背负在身,负重前行。
再之后,随着“生命的仪式”一个个举行,我们也把重负一个个地加在生命之上。每个人的负重不尽相同,但大体来说,很多是大致相同的。背上书包,是最形象的重负,这个时期大概要有十几年。伴随着书包,我们把“知识”、“道德”、“竞争意识”、“世界观”……统统开始背上。
成年了,我们开始“自己找食”,把解决生存问题的物质重负从父母的肩上挪到自己的肩上;待到恋爱、结婚,我们把对方、家庭、责任、甚至“孩子”背上。同时,还有工作上的责任、社会中的角色,以至名声、地位、赞扬、诽谤、表扬、批评、工作学术上的成败、职位仕途上的升降、人际关系中的紧张与和谐……
直至我们老去,生命中的重负才一个个慢慢卸下。直至我们把最早的重负——肉身一—交还出去,生命的重负才算是卸清了。但同时,我们的人生之路也走到了尽头。
也许,正像我们死后也还有仪式一样,连肉身负担都已卸下的生命,很可能还背负着“身后的名声”之包袱,乃至延续千年。
我很高兴地听到有些读者朋友们指出,在所有的生命重负之中,我独独没有提到一种极大的重负,这就是“苦难”。本来,“生命的苦难”是我这几万粗浅的文字中一个重要的章节,但我一再刻意地避开了苦难。
一提苦难,我就避免不了要想到两件事:一是父亲在“文革”运动中背负“资产阶级技术权威”的罪名在“牛棚”里劳改时所遭受的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苦难:二是妻子在年轻力壮的状态下突然遭遇不明原因的“不治之症”而与病痛苦斗几十年所遭遇的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苦难。
生命中太多的苦难令我的心沉重,连手中的笔也沉重。我一生中最不愿意看到的是别人的苦难,例如前面提到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我不写苦难,能让沉重的心轻松一些,手中的笔也流畅一些。如果非说不可,我认为最可提及的是基督耶稣背负沉重的十字架走过的那段充满血泪的“苦难之路”。他为全人类的救赎而背负十字架走过了苦路。还有就是佛陀释迦牟尼悟道之前的苦行(顺带地说,我钦佩放弃身为王子的高贵生活地位,为救天下生脱离苦海而执意离家苦行的早期的释迦牟尼,而不太能接受《西游记》中那个高高在上雍容华贵的佛陀之形象)。苦难不但是生命中有时不可避免的过程,而且常常是生命灵魂之光闪烁的动因和所在。
还是不提生命之苦难!!
生命负重而行,每人都有切身的体会。略为归类整理,沉重的负担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
一类不言而喻是物质的:衣食住行、柴米油盐、汽车房子、身体健康、治病疗伤……在现代社会,大体归结为金钱。另一类是精神心理的:名声地位、社交人际、亲情友情、面子形象、成功失败、赞誉诽谤……如果还可以分出第三类,(当然可以!)那就是“灵魂的”重负。
但是一提到灵魂的重负,却又立刻泾渭分明、楚河汉界地划分出两个方面:其一是由灵魂的追问而产生,问题还是那个“生命存在的意义”,“人生价值何在?”。由对生命存在的困惑而焦虑而思考从而感受到的沉重。这一类的沉重可是个好现象,这样一个沉重的包袱值得背上,因为你背上了这个负重前行,前景很可能会一片光明。这是“耶稣式”的灵魂十字架,我们即使被钉在十字架上,三天之后仍可复活,最终能脱离沉重而“羽化”。但灵魂的负重之其二就麻烦了,那是一种罪恶的沉重。“白日做了亏心事,半夜心惊鬼敲门。”你背叛了灵魂“利他”的本质,你做了“损人利己”的恶事、丑事,终将受到良心的责备、灵魂的拷问。这样的灵魂重负是不堪其重的。“扪心自问”——是几乎每一个灵魂都会经受的过程,而问心无愧的“安详”才能是灵魂幸福的家。
(关于生命之中的重负,我画了一棵“树”,就算是工程师喜欢用图表说明问题的习惯吧。)
还是回过头来看看物质的、精神的这前两类重负吧。
衣食住行、名声地位是我们人生之中最日常,最常态的重负,我们命中注定要背负它们走完人生旅程,谁叫我们是肉身的人,社会的人呢?肉身的我必得背上物质的沉重,社会的我必得背上精神的沉重,我只能不情愿地,被逼迫地把一个个重负统统背负在身,踉跄而行,举步维艰。我把“房子、汽车”(这是现代中国人的写照)背在肩上;我把名声地位(这是自人类社会化以来所有的人的写照,尽管有形式上的高低之分)背在肩上,如同把沉重的硬壳背在身上的蜗牛般爬行。我们要“我心飞翔”,我们对“更快更高更强”境界的向往,实在是难。我们背负沉重的包袱,爬在灵魂通往天堂的天梯上,不要说爬得更高更快,就连保得住不掉下来,不掉进地狱就已经是够运气的了。
我们都在庆贺在2008年把奥运会请回了家,但我们有没有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为了“更快更高更强”,运动员们除了把自己训练好以外,还有一个条件就是“减去所有不必要的重负”?外观上我们脱掉了所有能脱的衣服,仅保留了“必须”(那是作为肉身的人,社会的人所命中注定必须的负担)。心理上我们一再要求运动员们减压,每次都以最新最轻最无包袱的心理思想状态上场。那是动员的“灵魂”修炼。在多半的情形之下,我们穿上一双能帮助提高竞技水平的“鞋”(不管是球鞋、跑鞋、体操鞋)。当然,也听说有些非洲的长跑运动员能赤脚跑在前列的。
为此,我是十分赞同很多先贤们,乃至很多现代智者们所主张的“减法生活”的。减去不必要的,非常态的物质欲望的无止境追求;减去不必要的,非常态的精神、心理上的虚荣作态,减去包袱,减去沉重。保留我们作为肉身的,社会的人所必须穿着的“衣装”,包括肉身生活的基本保障,力争健康和长寿;包括在社会上精神上无比自信地宣布自己是个“好人”。在此“减法”的基础上,当然我主张要去寻求一双能提高水平的“鞋”。那就是我们关注人类、关注自然、关注灵魂、关注内心的修炼,那是一双能使我们在攀登灵魂的“天梯”上更加轻松自如的“鞋”。
在这里,我要不厌其烦地“声明”一句:我本人绝不主张在物质上、精神上的追求倒退回旧的时代,绝不主张否认人类对物质、精神上的不懈追求和努力。我的意思是说,当我们感觉到物质的、精神的过度追求已经无可救药地成为人类生命的沉重包袱的时候,我们应当“减法地生活”。当我们想吃的那颗葡萄正诱导我们走上邪路,正诱使我们掉进陷阱的时候,我们必须毫不犹豫地宣布它是酸的,甚至是有毒的。
我们再次回到关于“灵魂的重负”那个话题。
前面提到:生命的重负还有第三个类型是灵魂的重负,而灵魂重负的其中一个方面是“罪恶感”。我估计这是生命之沉重之最了。历史上的“大恶人”,比如为三十块钱出卖耶稣的犹大,比如陷害岳飞的秦桧,比如昏君,比如贪官………他们不但背负沉重的灵魂罪恶,甚至连“死”都无法救赎而永远地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这种只能使人下地狱的灵魂重负不提也罢。能令我深思的是另一方面:当我们因为“肉身的、社会的自我”在人生路上遭遇了种种沉重之后,进而向灵魂求助,但灵魂同样遭遇沉重。当我们追问生命,追问生命存在的价值的时候,灵魂不语。灵魂不能为我们解答疑难,为我们卸去重负。因为连我们自己都不清楚灵魂是什么东西,它在哪里?
因此,思考人生,思考灵魂,思考“生命存在的意义”,很容易使人陷入“虚无”。
这是生命重负的又一个重负。陷入人生虚无的陷阱,有人轻生厌世,有人沉沦不拔,有人疯狂不得自律而变态游戏人生,前景都令人惋惜。
于是我们求助于宗教,回到人类祖先因缺乏科学知识而产生的对“神”的崇拜之中。这肯定是一条出路,一条解脱重负的出路。否则为什么人类社会不管过去现在,各种宗教层出不穷并且长盛不衰并且能够不为科学的进步所击破呢!因为宗教主要是灵魂的场所,而科学暂时并不能解释灵魂更不能取代灵魂。包括世界近二百年,中国近百年的共产主义运动及其思想、主义,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归属于一种“宗教”。因为大家都是试图解释世界、影响世界,从而为人类生命的困惑指出一条出路而已(在今天这个高度文明的现代社会,这样的说法恐怕还不全于沦为“右派”吧)。
各种宗教教义基本核心是劝人“向善”、“行善”,而共产主义的教义的核心是人类的大同世界,“环球同此凉热”。有着更为广博的胸怀。应该说这些教义都与灵魂的“利他”本质相符合。因此说宗教是关于灵魂的场所应该没有疑义。
我本人目前之所以没有在形式上加入任何宗教团体,并不是因为不信神,也不是因为对所有宗教教义的不信任。而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不希望自己应该归属大自然的自由的灵魂有可能因为宗教的原因又背上另一种重负。生命已经负重,灵魂已经负重了。我相信一个勇于进行“灵魂修炼”的生命,一个努力追寻探索生命的本质,生命的价值,生命的意义之灵魂,本身就具有了一种“宗教”的精神,并不在乎他在形式上皈依了哪一种具体的宗教团体。
灵魂的重负是生命重负的重中之重。任何物质的、精神的重负我们都可以用“减法生活”去使生命活得轻松,如果我们足够明智的话。
但是灵魂的负重却无法使用“减法”。第一,我们决不能让灵魂背叛自我而陷入罪恶深渊。第二,我们应设法避兔因为“虚无”而轻言放弃。第三,宗教是一种灵魂的场所但是否能使灵魂安详仍在未定之数。第四,为了探寻“生命的价值”,这个灵魂的负重往往是我们自已找来背负在肩的。
灵魂的出路何在?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生活的重负是每个人必定要背上行走一辈子的,我也知道灵魂的重负是自己找来背上的,有多沉重,只有自己知道。
我还知道不可能有人为你指出灵魂的出路和前景,不可能有人能为你减轻灵魂的重负,只有向前寻找,或许会有希望。又或者说,不是因为有希望我们才上路寻找和行走,而是因为我们正在寻找和行走中证明了那个希望确实存在。
生命在希望和等待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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