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他的那個時代:未來的事,誰知道呢?
28、未来的事,谁知道呢?
通常人们通过不同的学说圆融自洽地解释世界,譬如说,阶级与 阶级斗争史观就是其中一种。我知道不同的人看历史会有不同的角度, 不同的角度也就带来了不同的解读。然而我一头就闯了进来,仅仅只 是希望自己对父亲的描绘建立在坚实的土地上。我相信真实才是承载 历史的土地,我明白所有的宣传都有人工调料的味道,我觉得常识比 政治家们的胡诌常常来得更为可靠,我知道历史不是以几十年或者百 来年这样的长度去看的。我尤其相信我的理性,我挖掘,我企图分清 条理脉络,我选择了人们宣称是他们的基本原则的马克思主义频道切 入讨论,似乎我也做到了自圆其说,但无论如何,有一千个人就会有 一千个看历史的角度。如果人们批评我,其实我明白,我知道我不是 一个历史学家,不是一个党史研究者,不是一个理论工作者,我能掌 握的数据和资料极为有限且无法核对,我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只局限 于文化大革命时期翻阅的书籍,我明白我只是一头偶然闯进历史田园 的野猪。同时,更本质的,我明白现在这个时点距离父亲那一代人写 下的历史还太近,因此,我的表达必有争议,这正常不过。 其实我所做的无它,仅仅只是翻寻事实,回归常识。事实和常识 为什么会不见了?甚至,我有时怀疑自己犹如唐.吉柯德*挥舞着长矛 在跟风车作战。无论如何,如果有讨论,我希望从中能学到我不懂的东西。我也明白,我阐述时代的观点角度与现成的框架南辕北辙,为了说清楚我父亲那一代人,我不得不花费了大量的笔墨、段落和纸张来 阐述这个时代,啰嗦的程度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到底我是“左 牵黄,右擎苍,老夫聊发少年狂”,还是“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 华发早生?”,或者是出自没有反思的人生不是完整的人生的考虑? 其实什么都不是,是不忍。这个国家多么美丽,上百年来,多少仁人 志士抛头颅洒热血,这个党翻过了多少跟斗,这个国家和人民经历了 多少苦难,我父亲所在的这支队伍曾经多么努力,可别可惜了。历史 的发展不是可以控制,得顺着走。真的,可别可惜了!写到了这里, “哎!”我突然意识到,却原来我没有经历过地下斗争,这才是真正需要长长吸入一口气,又长长呼出的事情。 深圳特區一九八零年成立的時候,指揮部是一排臨時搭建的鐵皮房子,內裏酷热難耐,呼吸的空氣有鋅皮鐵板被陽光烤出来的味道。 过后不久,盛夏七月間的一场大雨,将指揮部泡在齊腰的水裏,鉛筆在微微起伏的水面上漂浮,水下靜臥著蓝蓝的圖紙,雨后驕陽,从金色鳞鳞的水面望下去,可以看到細細筆觸的街道,大厦,公園,树木 在水中蕩漾。 在一个急剧变革的时代,我父亲做的事也是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做 的事,我的父亲是文化革命后那支身心疲惫队伍中的一员,然而,在 禁锢思维的年代里,他坚持了他的独立思考,在时代的关口,他的一己执念像湖中的漪涟,一圈一圈扩散出去,以最小的声响影响了中国 发展的大方向和进程。我想这就是父亲的生命意义之所在。 当然,一个人无论他做了多少事,在大历史的面前都微不足道。 所谓意义,有着它的真实与虚幻。历史就是历史,是一段过去了的时光。从这个定义出发,所谓意义实际上是翻看这段历史的人内在的情 感。父亲在《塞北江南》里说,“出了兴县,过雁门关,从德胜口翻 越雪山。我们离开延安在十一月中,此时棉鞋全破了,脚丫就露在外面,白雪皑皑,翻山的小路结满了冰。小路边上蜿蜒着一条前面队伍 留下的绳子,我们一人接一人前进全靠了这条绳子。长征时翻过雪山 的老同志一再交待说,千万不要坐下了,一坐下就死了。路上,真的 死了好几个同志,他们的脸上都露着微笑。平日说说笑笑,一道学习, 一道生活的同志,就这样过去了,他坐在那儿,对着你微笑,这真是 叫人难过得眼泪直流的事情。我停下脚步默默哀悼的时候,突然想起 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书里卖火柴的小女孩冻死的时候,的 脸上正是充满了笑容。我突然明白这描写实实在在是写实而不是想象, 就更动容,但什么办法也没有,人人都是在心中默哀片刻,又继续前 进了。”对于长征路上肚子里没有一颗粮食的战士来说,不要倒下便是意 义。对于如今重走长征路的年轻人来说,发一张戴红星八角帽的照片 便已豪情勃发。倒过来观察,十月革命的意义对于俄国人民,乌克兰人民,波兰人民是一样的吗?同理,改革开放对香港人、台湾人、美 国人、越南人和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意义一样吗?对于那些党内历经劫难的老家伙和那些经历了亲人被饿死的老百姓来说,改革开放的意义其实仅在于救赎,中国的救赎,人民的救赎,同时也就是共产党的救赎。 同时,所谓改革开放的意义,还得看日后的发展,诸如司法的独立,民主制度的产生和健全,二次分配制度的建立,社会平等机会机 制以及阶层向上通道的形成等等。或者这么说吧,人民得到的机会是 不是公平?他们是不是可以说出他们的心里话?他们“每个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是不是得到充分的保障?他们的食物、空气和水源是不是安全?面对社会,他们是不是心情舒畅?两口子不吵架的时候,他们会不会感到幸福?他们有没有和你同等的权利参与他们所在社会的变革和发展。换言之,改革开放不过是个开端,将来你要走到哪里去?要建立的一个怎样的社会?你想怎样处理发展过程中的各种平衡?你用什么办法去保证你的成功?你想建立的社会能成功吗?你的成功是可持续的成功吗?你的成功是人民希望的成功吗?反之,便有如国民党当年的奋斗,当年他们奋斗的意义,大概也只有他们的直系后代偶尔念叨一会儿就是了。 世界上眼光短浅的人总在多数,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命脉,什么是未来,他们不知道所有的人在历史面前总是渺小,他们也不知道一代又一代人努力必须得经过时间的检验,流血牺牲的意义要经过上百年甚至数百年的沉淀之后方才彰显。他们更不知道历史弔诡,翻开史书,人物褒贬,除了历史功过,便是一桩桩小事。太近的东西晃眼,时间长了,好好坏坏,或侠义或贪生,或疏爽或贪婪,或光明睿智或刚愎自用,或红或白或黑或灰,折射的都是人物的人性色彩。 撇开感情的因素不提,历史就是历史,是一段过去了的时光。改革开放的意义何在?1949 年之后,奋斗与空想,发展与灾难,辉煌 与罪过如影随形,中国共产党以宗教式的狂热,随心所欲看待那些尚未被证实的历史规律研究,接受跨越历史发展阶段学说,推进所谓的 社会主义革命,一系列大大小小的错误之后,中国面向悬崖,改革开 放通过特区的示范作用重新引进了市场的机制。中国的市场经济大概 从唐宋时期就萌芽了,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本来就有市场经济,但是我们非得说我们要搞社会主义,这市场经济概念重新被接受用了我们十来年时间。十一届三中全会至今已经四十年了,这四十年的成绩, 本来应该是属于上一个世纪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因为我们都为理想而奋斗,历史便给我们开了个玩笑,明白了这些,我们应该懂得谦卑。从历史的角度观察,改革开放的意义仅在于回归,在社会主义道路走不下去的时候重新接回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时点,我们虽然还戴着初级阶段的帽子,经济基础基本面上我们已经回到了新民主主义的阶段,仅此我们就迎来了四十年的辉煌,如此而已,岂有它哉!父亲谈过他的身后事,他说,他托过家乡的人找过他父亲的骸骨,但是农村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平整土地,已经找不到了。他担心我奶奶 的骨灰将来怎么办。他用一种商量的口气说,以后是不是可以将他和我母亲的骨灰,还有我奶奶的骨灰都撒到汕头对开的海面上? 他说,“以后的事情,谁知道的呢?” 历史的发展是有规律的吗?如果是有规律的,那么这一说法和命定有什么区别?而这命定该由谁来宣示呢?人们都相信的宣示人就是真正的命定的宣示人吗?但是如果历史的发展是随机的,随机的机制是怎样形成的?以什么形式形成的?随机又是由什么来触发的? 这么一个大党,在这么广褒的土地上,有这么多传统和热血的积淀,有着差不多是无边无际的权利,而思维却是被禁锢的,至今没有一个合理的平衡的机制去让人说话。民主是这个党的初心,这个党却不晓得得给它安一个家,让民主由内至外生发开来。说真的,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父亲是一个充满人性、理想、智慧和忠诚的战士,同时也是一个一辈子坚持了独立思考的思想者。我想,如果不是思想禁锢和一次又一次的摧残,这支队伍里会有无数个像我父亲这样的人。父亲幸运, 他没有被禁锢,被异化,被摧毁,被扭曲,他等到了解放思想的旗帜 高高飘扬,由他起了头,悄无声息地,而后声响越来越大,热热闹闹,中国越过了红海。 怀念你,我亲爱的父亲!逝去不是你的终点,是你永恒的契机。你如幻,如云,如梦,如魅,你的微笑便是你的魂灵,你如弦,如歌,如泉,如海,你的思想如同清晨的微风,尽管你已经离去,你是那尾大鱼,你跃出水面,你将再次激起涟漪。到了那个时候,人们会再次 看见你,和你说话。再见了,我亲爱的父亲。 *《唐·吉诃德》是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长篇反骑士小说。故事发生的时候,骑士早已 绝迹一个多世纪,但主角阿隆索·吉哈诺却因为沉迷于骑士小说,时常幻想自己是个中世纪 骑士,进而自封为唐·吉诃德,拉着邻居桑丘·潘沙做自己的仆人游走天下,做出了种种与时 代相悖的事情,结果四处碰壁。文学评论家认为《唐·吉诃德》是西方文学史上的第一部现 代小说,是世界文学的瑰宝之一。 *安徒生(1805—1875)Hans Christian Andersen,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丹麦 19 世纪 童话作家,安徒生的代表作有《小锡兵》、《海的女儿》、《拇指姑娘》、《卖火柴的小女孩》、 《丑小鸭》、《皇帝的新装》等,他的作品《安徒生童话》已经被译为 150 多种语言,在全球 各地发行和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