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稿:水乡凉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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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乡凉棚

前不久,50多年前我下乡当知青那个村子里的一个朋友,给我发来一条微信,说村委会决定对村中所有的凉棚都进行一次维修或升级改造,以保护这些已传承了一百多年的水乡文化遗产。
微信虽微,但却引起我无尽的遐思。在我的意识中,在那些屹立在涌边的凉棚里面,蕴藏着太多说之不尽、道之难详、湿漉漉、暖烘烘的水乡文化。世间有些事物,当你天天与它相处时,并不觉得它有什么特别,但是,当你离它日久,或者当这个事物已发生质的改变、你再想窥其真相而终不可得、只能凭借努力的回想去复原其旧貌时,你才会觉得它原来是多么值得咀嚼,而咀嚼起来又是多么的有味道。
这村里的凉棚,就是这样的一个水乡奇葩。
我下乡当知青的这个村子名叫漳澎,坐落在狮子洋与东江淡水河出口的交汇处。这是一个现今有着14000多户籍人口、超过100个男性姓氏聚居在一起的特大型村庄。漳澎,两个字偏旁都从“水”,光看名字,便可感觉到这是一个被水浸泡着的水上之乡。的确,这个村庄至今还被水包围着,而承托这个特大型村庄的那块土地,从汪洋大海里露出头来,还只有300年左右。
我与这个隶属东莞、与广州直线距离不足百里的水乡结缘,始于1968年11月,那时,随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令响起,一艘客轮把我载到了那里。
到达村子的第一个晚上,我同几位男知青被领进一个有很多人聚集的公共场所里,“这里是凉棚,你们在这里暂时睡几晚,等你们的宿舍搞好了再搬走。你们不用担心,附近所有的后生晚上都在这里睡。”负责接待知青的干部对我们说,他所说的后生,指的是男姓青年。
放下行李,我才发现,这里面的人竟然全是男性。我不由得打量起这间被称之为凉棚的地方来。这是一座建在涌边的两层建筑,水泥铺的地面,二层的楼板则是木板铺就。下层近水之处连接着一个伸出水面、也是木榙的水台,水台上横摆着几条长长的木凳,上面坐满了谈天说地的男人,他们谈论着生产,交流着从各处得来的信息。水台下面,几十只农家小艇在随波荡漾。水台对面近墙的一边,是一排木搭的大通铺,我们几个知青被安排睡在那里,不过,这大通铺并不为我们所独占,我们的旁边,还有十多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密密挤挤地一字排开,与我们睡在一起,显然,我们的到来,把他们挤在一边。
我惊奇地发现,通铺旁边的墙壁上,整整齐齐地悬挂着各种各样的乐器,这些乐器对我来说大都不陌生,我认得其中有二胡、三弦、秦琴、边祖。我正思疑着这些乐器是不是挂在墙上的装饰品,一个浑身黝黑的壮汉走近悬挂乐器的墙壁,伸手将一把二胡取了下来,只见他坐回水台边的长凳上,熟练地调校好弦音,然后拉起了乐曲。他的琴声似乎是号令,琴声刚一响起,便陆续有人从长凳起身到墙边取乐器,很快,挂在墙上的乐器便被取去一空,原先的二胡独奏,也就变成各种乐器的齐奏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难相信,飘荡在夜空中、整齐而又悦耳的音乐声,竟然是出自这些五大三粗的农民之手。
夜渐深,音乐声渐渐停息,所有的乐器也都陆续归了原位,我发觉身旁的那些小男孩不知什么时候已进入梦乡,原先坐在水台长凳上的人慢慢在减少,年龄稍长的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凉棚,而年青人则一个接一个顺着木楼梯上了凉棚的二楼,打开了自己的铺盖……


我在这个凉棚寄宿了十多天才搬进安置房,但我在这个村子却一直呆了八年才被招工回广州,而自招工离开到今日,又过去了四十多年。时移世易,如今,村子里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四十多年前的很多人、很多事、很多景物都难觅其踪了,所幸的是,不知为什么,村子里很多事情在改变以前已深深地埋入了我的心底,当我有意无意地触碰这些尘封旧事时,这些已沉积在我记忆底层的东西竟像煮沸的涌水,全都翻腾起来,一泡一泡地冒上了我的脑际。凉棚,更是犹如一坛打开密闭了几十年封盖的老酒,香气扑鼻。
我们不妨吸着这些醉人的香气,去追寻这香气的源头。要弄清凉棚的来龙去脉,还得先从漳澎村说起。
漳澎村地处东江下游冲积平原的末端,依椐现有相关的学术研究成果及《东莞历代地图集》等资料,可知直到明末清初,现今漳澎村的地境还是汪洋一片。这里后来出现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由江水冲刷和潮汐顶托共育而成,东江水日夜奔流,大海潮汐一天两度,靠着大自然旷日持久且不可抵挡的造化之功,海岸线无声无息地一寸一寸后退,一块又一块大小不一的泥滩,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从水底里冒了出来。开始有人在这些泥滩的最高处搭棚居住,可以说,这里的先民一开始便与“棚”联系在一起,于是便有人猜度,村名“漳澎”可能来自“涨棚”的谐音。
不难想象,两百多年前,当漳澎村的第一批先民在这里定居时,除了供搭棚居住的土地稍高之外,其余用作耕种的士地还处于涨潮被淹没、退潮才露出的滩田形态,滩田与滩田之间形成的河涌港汊,亦莫不如是。这里的人把“滩田”叫作“坦田”。这种受制于浪击水淹的坦田形态,决定了村民耕、种、管、收以及捕鱼捉虾等劳动都只有在退潮时才能进行。那年月,划船棹艇、外出种田或捕鱼捞虾,基本上都是男人们的事,妇女们大多在家中晒谷、舂米、织网、煮饭、洗衣、带孩子。涨潮的时候,妇女们还有事可做,但大男人们却只好洗干净双脚坐在家中望洋兴叹。为了排解寂寞与无聊,男人们开始聚在一起,一边无边无际地闲聊,一边等待潮水退去,好动身划艇外出干活。于是,一种搭在河涌边、专供男人们聚集、休憇、聊天的公共竹棚应运而生,一间、两间、三间……由于这种竹棚搭在河涌边,风凉水冷,人们便把它叫做凉棚。
我下乡的八年期间,跟我到达第一晚在里面寄宿几乎一个模式的凉棚,村里有十多间,在一间叫作同和社的凉棚里,有铭石标记该“社”建于清同治元年(1862),而另一间叫和平社的凉棚则标记建于清光绪七年(1871),这是村中十多间凉棚中能找到始建时间标记仅有的两间,至于村里的第一间凉棚什么时候开始出现,村里没有人能说得清。人们只知道,一代又一代的人在这水乡泽国里繁衍生息,凉棚也一代又一代地保存了下来,人们更知道,漳澎村的男人,没有谁成家前没在凉棚寄过宿。
而我所认定的,从一开始,这凉棚便是坦田农耕文化的产物。


不可否认,漳澎的土地实际上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发糕,而且,随着时日的推进,这块发糕会越发越大。这块会生会长的土地,引起
了周边方园百里不少人的注意,陆陆续续有人背着自己的姓氏、携家带口来到这里落脚谋生,这里的人口渐渐多了起来。
显然,建村之初,人们都只能搭棚居住,加上受制于高地不多的情况,村民搭建的居屋一般不会太大,随着村中人口特别是男丁的不断增多,一些家庭的住宅开始逼仄起来。随着后生越来越多,这些人晚间睡觉的地方成了急待解决的问题,于是,情急之下,有人便打起了凉棚的主意。后生们开始三三两两相约在凉棚过夜,慢慢地,在凉棚过夜的后生多了起来,原先搭建的凉棚显得小了,为适应村民日益增长的需求,先是将原有的凉棚扩大,继而又加建成两层。
也许人们发现,后生们集体住宿的好处多多,互相影响之下,离开家庭到凉棚住宿成了村中后生自立能力强的一种标志,而那些仍在家中住宿的后生,则被戴上“这么大了还离不开妈妈”的帽子,遭到同年人的耻笑。久而久之,这种权宜之计竟成为一种代代相沿的习俗,而这时的凉棚,除了供男人们闲时休憇之外,又成了未婚男姓夜宿的“后生馆”。
村中的后生一旦离家住进凉棚,便不会中途离去,他会一直住到自已结婚成家的那一天。洞房花烛当日,他会在家中煮上一镬糖水,用水桶抬到自已住宿的凉棚请大家吃,以一种甜蜜和温馨的仪式,向宿友们告别。结婚以后,任何男人都可以回到自己寄宿过的凉棚坐集,吹吹牛皮,玩玩乐器,不过,他这时的身份已不再是后生,而是被称作“老婆佬”了。
一些因各种原因娶不到老婆的男人,不管年纪有多大,也不管他在后生面前有多尴尬,他是会继续在凉棚里住宿的,不过,时间久了,人们就不再把他算作“后生”,在提到他的名字时,大家会在他的名字前加上“单公”两个字,例如,这人的名字叫阿雄,人们便把他叫作“单公雄”。在漳澎村,获得“单公”称号的人并不少,一些一辈子都娶不上老婆的人,更会与这称号相伴终生。人世间凡事都有两面,“单公”两字除了有嘲笑之一面外,还是有鞭策之一面的,一旦这人知耻而后勇,奋发图强之后娶了老婆,堂堂正正宣布脱去“单公”的尴尬身份,他告别凉棚时的场景,当然要比其他一般人宣布结婚的场景要热闹得多。


村中的男人们当初在凉棚里坐集,旨在消磨时间,以待潮水退去。当坦田河涌露出脸来的时候,他们便会纷纷离开凉棚,解下栓在凉棚下面的小艇,挥动手中的木桡,驶向各自的劳动目的地。渐渐地,男人们便不满足于只是坐在凉棚里用谈天说地这种唯一的方式来消磨那有点漫长的水涨时光,他们期待有新的、更写意的玩意来消弥那百无聊赖的时日。
也许正在这个时候,一只载着粤剧大老倌的红船来到了漳澎,在沉醉于悲欢离合、曲折离奇剧情的同时,人们还听到了从戏棚里面各种乐器发出来的悦耳的音乐声。一定是有人对这种粤乐产生了兴趣,每逢有戏班到来,他都会绕着戏班中俗称“棚面”的伴奏人员哄哄嗅嗅,一来二去,他便有样学样操起自己心仪的乐器学得了一两招,这乐器,可能是二弦、三弦、秦琴、二胡、边助、大阮、琵琶、洞箫、扬琴……当他终于把手中的乐器玩得似模似样以后,便把乐器带到了凉棚,在等待水退的时间玩了起来。乐声响处,好像在炎夏里吹过来的一阵清风,爽人心肺。凉棚骚动了,马上有人跟着学了起来,凉棚里各种各样的乐器渐渐多了,单人的独奏变成乐队的合奏,一曲、两曲……直等到水退了,乐声才停止,人们把乐器在凉棚里找个地方挂了起来,便纷纷解缆开船,劳作去了……
也许根本不是上面说的那样,而是有一日,漳澎村来了一个背着秦琴唱南音的盲人……
当然,以上的情景只是我个人的想象而已,那些被称作“弦索”的乐器,是怎样传入漳澎这个与外界隔绝、四面环水的孤岛的?漳澎村的凉棚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人玩起“弦索”来?有关这些事,实在已是无从查考了,但从各个凉棚代代相传演奏的都是一些如《赛龙夺锦》、《雨打芭蕉》、《饿马摇铃》等等过去被称作“粤乐”、“谱子”、今人称为“广东音乐”的乐曲的情况判断,这个时间最早也在清代同治年间,因为这些乐曲也只是在这个时期,才由狮子洋彼岸的番禺沙湾何氏打造出来。但不管这种演奏粵乐的技艺是何时传入漳澎、又是如何传播开来的,总之,“玩弦索”的风气很快便染遍了漳澎村的所有凉棚,就这样,漳澎的凉棚,除了供男人们白天坐集聊天及晚间住宿外,又成了人们欣赏粤乐、切磋演奏技艺的场所。
漳澎的“凉棚乐手”得益于耳濡目染,大都无师自通,正如我下乡第一晚所见,乐器就挂在墙壁上,谁想玩谁都可以拿下来摆弄一番,功夫不负有心人,假以时日,一茬又一茬的乐手便自然成长起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漳澎“玩弦索”的兴盛时期,在村中找一千几百个粗通乐器的乐手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还可以想象一下,水滿之时,整个漳澎村都会沉浸在粤乐的飘荡之中,再配上凉棚下船艇穿梭、凉棚边水埗头妇女们汲水、淘米、洗濯、光屁股的孩子在河中戏水的场景,这样一幅水乡欢乐图,怎不令那些初到贵境的人灵魂出窍?
我刚到漳澎插队的时候,虽然由于四乡联围的修筑,使原先的坦田都变成了围田,人们的耕作再也不受制于潮水的涨退而改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在晚饭后的休憇时间里,以上那幅似乎有点玄幻的水乡欢乐图,还是时不时会出现在我的眼前,并刻进了我的脑海中,以至现在想起来,心灵还会发生微微的震颤。


凉棚,只是漳澎村民对那座建筑物或说那个男人们聚集的场所的日常叫法,而事实上这个场所却有着另一个相当雅致的称呼,叫做“社”。按新华字典解释,“社”是指某种团体或机构,可见漳澎的凉棚是有别于一般人去便楼空的公共场所的。漳澎的所有凉棚,都有着自己的名号,我梳理了一下,有同和社、同英社、协和社、福和社、和安社、聚福社、重福社、农安社、农义社……这一个个带“同”字、“和”字、“福”字、“安”字的名字,揭示了漳澎的凉棚作为一个社会团体的内在性质,亦宣示着一百多年来,村民对和谐、幸福、平安社会的崇尚。追求和谐、平安、幸福是人之常情,也是中华民族最普通、最传统的民间愿景,但这些寄托着美好愿景的字眼用作凉棚的名字,却是相当耐人寻味。据我所知,珠江三角洲的水乡中,被称作凉棚或具有凉棚同等功能的场所星罗棋布,但将它作为一个“社”来看待,并冠以寄托美好愿景名字的,恐怕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了。
为什么会起这样一些名字?村中现今上了一定年纪、分别出身于不同“社”的男人们,没有人能说得清,毕竟这些名号已存在一百多年了。看来,要弄清人们起这些名字的初衷,还得从漳澎村的成村历史中去寻找答案。漳澎是个由渐次到来的移民组成的村落,这些移民到来时,都带着各自的姓氏,日久天长,漳澎村的姓氏便越来越多,到了新中国成立时,这里男姓村民的姓氏已达到50多个,有如此多不同姓氏的村民同居一村,这在中国农村的发展史上是十分罕见的。不难理解,除了较早到达、经过一定时间繁衍的族群人口稍多之外,新来乍到的,一般都显得人单力薄、孤立无援,为了在漳澎立足,这些新移民往往会产生一种抱团取暖的强烈愿望。和睦相处、守望相助、共克时艰,成了这些姓氏各异、又来自不同地方的新移民们共同的愿望,后来在有意无意中形成的男姓村民在凉棚中坐集、住宿的习俗,使各路“英雄”不期然汇聚在一起,这些由村民共同集资建成的凉棚,也就成了类似当年梁山水泊上的“聚义厅”了。待到要给这个“聚义厅”起名字时,稍为粗通文墨的人很自然都会想起“同”、“和”之类的字眼来。很显然,和谐共处、守望相助,是人们当初立社的宗旨,但这又何尝不是两百多年来陪伴漳澎村民一来走过来的“漳澎精神”的所在?
这种“漳澎精神”产生的良好效果是显而易见的,两百多年来,虽然不断有新的不同姓氏的移民加入,而村内从未发生过一起因姓氏利益而引发的纷争,这便是最好的印证。更为有趣的是,漳澎村那种在无意间形成的同一村庄姓氏百花齐放的现象,在村民的日常生话中产生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因而便生发出许多与别的村庄不一样的东西来。这些独特的民俗风情,在村民的婚姻嫁娶中表现得最为突出。同宗同姓不通婚,这似乎是人类自脱离原始社会以来各个种族都遵守的通则,具体到以同一姓氏聚居的中国农村,便是村内男女不通婚。但在漳澎村,这个规例似乎并不铁定,由于村中姓氏众多,先祖又都来自四方八面,村民的男婚女嫁,大可在村中众多不同的姓氏族群之间进行。有史以来,漳澎村中的女子极少嫁往外村,坊间更有“好女不出村”之说。由于男婚女嫁基本不出村外,这就使得村民之间的横向关系变得十分微妙,“撞头都是亲戚”,这是漳澎村独特的人文景观。此独特景观的形成,不能不说是村民对和谐愿景崇尚和践行的结果,也可以说是从凉棚培育出来的“漳澎精神”的生动体现。
我原先以为,我们几个男知青因为安置房未搞好而将凉棚作为临时庇护所只是个特例,后来我才发觉,一些从外地摇着小艇到这里卖青菜、卖石螺、卖咸酸菜、卖缸瓦的小贩,晚间收市后也会将装着货物的小艇泊在凉棚下面,然后抱着被铺登上凉棚,说声“借宿”,便随便找个空隙安顿下来,熟络得就像自家人一样,而凉棚里的人也从来没有人拒绝过这些素未谋面的过路客,此时的凉棚,严然又是一个为商旅途人遮风挡露的免费客栈,如此包容大度,或许可从那个“和”字里面得到解释。
一位当今事业相当成功的漳澎籍香港企业家陈先生,向我讲述了他与凉棚的一段往事。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因为父亲远走、母亲入狱,他成了孤儿。为了生存,还未满12岁的他,揣着户口迁移证,独自一人从广州回到故乡漳澎,由于爷爷的阶级成分是地主,家乡的房子早己于土地改革时被分掉,碍于他的家庭背景,他原籍的生产社又不愿收留他,他成了一个无地可立、无家可归的沦落客。负责接待他的李乡长只好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把他安排到自己所在的生产社当牛草仔,但他的食宿如何安排,却令李乡长费了不少心思。最后,李乡长把他领到了自己出身的凉棚里,后生们为这位无家可归的孤儿在凉棚挤出了一个铺位,并为他买来一个瓦煲,又在凉棚旁边一个有瓦遮头的地方,用三块红砖替他垒起了煮饭的灶台……
二十多年过去了,历经磨难之后在香港和大陆创下一番事业的陈先生回到了漳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出资将当年自己踯躅街头时庇护过自己的凉棚修葺一新。


凉棚,是漳澎村的男人一生中必须进驻的一个驿站,它既是男子步入婚姻殿堂前的出发地、又是村内外各路信息的集散地、农家乐手的养成地、扶危济困的庇护所,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更是人们崇尚、践行和谐共处、同心协力宗旨的精神家园。
但这一切,到了20世纪90年代初,却像中了魔法似的嘎然而止,这期间,中国的改革开放正向纵深发展,漳澎村延续了两百多年的农耕形态以及实行了近半个世纪的集体管理体制,在改革开放大潮的冲击下迅速土崩瓦解。村民特别是青年男女纷纷洗脚上田,他们告别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集体化农耕生活,以各种方式到外边闯荡世界。紧张的打拼和五彩缤纷的外部世界令后生们无法再留恋凉棚的大通铺,此时,国家物资丰富了,人们手中的钱也多了起来,村中三层以上设施齐备、装修上乘的住房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村民的居住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即使是留在村中的后生,也大可不必再去设施简陋的凉棚里栖身了。
缺少人气的凉棚渐渐破败了,昔日熙熙攘攘的男人世界,变得门庭冷落,挂在墙上的乐器消失得无影无踪,麻将台似乎成了凉棚的标配,水台上依有人坐集,但大都是一些鹤发鸡皮的老者,悠扬悦耳的音乐声再也听不到了,不绝于耳的是那“噼噼啪啪”的麻将牌的撞击声。这里不再是男人独有的天地,不少喜欢摆弄麻将牌的妇女成了这里的常客。
时间和环境显然改变了这里的一切。凉棚的衰落,不能不说是时代演进的使然,不过这个演进也实在太不讲道理了,根本不容抵挡,凉棚里叠聚了一百多年的文化积淀便被冲得没了踪影。
我相信,只要资金充足,破败了的建筑物很容易修复,这次村委也一定会将全村的凉棚修葺得面貌一新。即便是修旧如旧,即便是那块写着某某社的牌匾还镶嵌在凉棚的墙壁上,但陪伴漳澎人一百多年的那些令人怦然心动的凉棚文化还会回来么?
历史前进的步伐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但愿漳澎的凉棚永远成为一代又一代人的文化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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