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他的那個時代:放下

来自通约智库
跳转至: 导航搜索

27、放下

人们谈论我父亲,谈的比较多的是他在改革开放时期的小故事, 他关于民主的看法,此外就是关于他的收藏和他的书法。 父亲说他的字是童子功。 他说,“那个年代,谁有钢笔啊,那是很稀罕的东西。” 我怀疑,说,“在汕头,钢笔总还是有的吧?” 他说,“钢笔也不是找不到,但是用钢笔就得带墨水,比较起来 用毛笔就更方便,墨锭用纸一包就可以放在口袋里,要用的时候只要 有水就行,没有水的时候,用舌头舔一舔也能对付。” 为了证明他的童子功,他讲了个自己小时候的故事。这故事后来 在《塞北江南》里也讲过。 他说他自己上小学的时候,从图书馆借过一本《芥子园画谱》。 画了些日子,居然有点像模像样。 父亲说他的阿爸很高兴,然后就讲起了他自己的故事。 他说,“阿爸逢人就吹我的画好,又说我的字更好。把我的画和 字都拿给别人看。一次,鼓吹到了他一个律师朋友哪里。律师看了, 也说好,说是可以抄呈文了。”他说,“律师交给我阿爸一份呈文和几张纸,‘一份呈文两毛钱, 多劳多得。’” 他说,“阿爸得到认同,乐滋滋回了家。这可就苦了我了。本来自己学画学字好好的,一抄呈文就打瞌睡。一打瞌睡,字当然抄错。 抄呈文用的是特定格式的纸张,错多了,抄呈文赚的钱不够买纸。怎 么办?我动开了脑筋。一个字写错了,干脆挖一个洞,反过来,抹一 点稀饭米粒,同样的呈文纸剪一格下来,从背面补上,用指甲轻轻碾 平。这样,从正面看,看不出大毛病。待纸干了,重新写上。无师自 通解决了问题,自然是一种令人欢欣的体验。可惜的是,瞌睡依然, 一张呈文纸补了又补,百孔成千疮。一天我去交炒好的呈文,律师接过手,翻来覆去地看,叹了一口气,说,‘弟啊弟,我的饭碗要叫你打破了。’ 他的小眼睛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闪着,‘你不够睡是不是?’ 他摸了摸口袋,摸出了几毛钱,‘给你,以后长大了,再抄吧。’ 他说。”故事讲完,父亲哈哈大笑。 的确,父亲的那个年代,是毛笔时代。参加革命后,无论是地下工作还是戎马倥偬,他的口袋里总有一锭墨,一支毛笔,写东西都靠毛笔。解放后,毛笔倒是用得少了。 父亲将写毛笔字变成了书法研习是在他转到省政协的岗位之后的事情。许习文*评论他的字说,“那个时候,他几乎是退笔如山,遍临历代法帖。对晚明的董其昌、祝枝山、王铎尤为酷嗜------古人论书 说,‘书如其人’,吴老的书法刚硬如屈铁,下笔如太阿斩截,用笔凝 重,行气淹贯。”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写着写着,他书法的名气就越 来越大了。对于大量的文化、教育、医院和慈善公益机构求书他分文不收,而对于有钱的人,“他仗着他手中那管柔毫‘劫富济贫’,收润金,做公益。” 父亲倒是没有把写字看得那么严重,一天,我们谈论书法,父亲 说,“其实字无百日功,无论谁努力,坚持练,字总是可以写得好的。 要再上一层楼,有自己的面貌,自己的风格,那就得看天赋,有的人 行有的人不行。但即使如此,写字写得漂亮的人也是数以万计的,为 什么一个朝代都仅仅只是那么几个人流传了下去呢?”一时,我真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继续写他的字,过了十来分钟,他说,“其实不因为别的什么, 他们之间的共性是都做过官。”父亲露出了捉狭的笑容,捉弄了我, 他很高兴。 突然其来,我就想起他说过的他说过的,他一直都记得的那个大 树将军。这个故事想必是进入了他的心底,甚至到了人们说他的字好,他都要警惕自己一番的境地。 父亲对书法充满热爱,老而弥笃。直到他最后的日子,躺在床上, 他的手指还是在床单上划来划去琢磨着写字。前面讲到《芥子园画谱》,其实,父亲在 1966 年文革刚起的那一 两个月是画过画的,他画竹子,一杆又一杆竹子,后来,突然就收了 笔,让我把那些练习的纸张都搬去烧掉。后来老了他也画过画,但画 得很少,基本上是兴致所至,画完拉倒,但是也有一两张,他自己留 了下来,譬如他画过一尾鱼,那鱼画得颇有神气,下面题字,大意是 八大山人的一尾鱼拍卖拍了三百万,我今天也来画上一尾,不知将来 价值几何?真有点小幽默。我觉得好,父亲也颇自得,他不但把这画 留了下来,而且还裱了画轴。父亲拿起毛笔练书法的时候我还在美国留学,记得他曾经给我寄 过一副对联,写的是金庸*的句子:“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 箫”。顺便说说,刚搞特区的时候,也就是金庸的武侠小说进入国内 的时候,父亲看得入迷,工作繁重没有空闲,他便把吃饭的时间变成 他阅读金庸武侠小说的时间。金庸的小说他全都看过,后来有事没事总是随手抓一本翻翻。 留学回来眼见他天天写字,一天便问,爸爸,画画也很好,文革 前我记得你画过竹子,画的还挺好,你为什么不画画要写字呢? “写字有感觉,画画的感觉出不来。” 他又写了几个字,然后搁下笔,转过身来,笑眯眯对我说,“我办特区,别人说是邓小平办的,我办汕头大学,大家说汕头大学是李嘉诚*办的,现在,我开始写字,总不会以后人们说这字不是我写的吧?”我总是觉得他这笑眯眯里虽说有自嘲的味道,但颇狡黠。 我这篇文章一直没有交代过建设汕头大学的事情,既然这里提到 了,怎样也得说上几句。在汕头办一所大学是我父亲那一代人的梦想, 大概在开始办特区的那段时间,他开始琢磨在汕头办大学的事,他和庄世平先生商量,请庄世平先生动员李嘉诚先生,李先生是一个爱国的人,讲到在家乡办学,李先生一拍即合。汕头大学创办最初那些日子,父亲几乎事必躬亲,为汕头大学选址,顶规划,跑教育部及广东 协调常年教育经费和师资,跑北京上海西安各地高校,按推荐名单会见校长副校长候选人。父亲和李嘉诚先生合作得很好,当然了,既然是做事,没有不争论的,父亲因为一些理念和李先生也有过争论。到了他退的时候,学校已经运作的很顺了,他退得干脆。父亲于收藏比书法起步更早,早在 1948 年,他在吉林市委担任宣传部长的时候,就和李初梨*、朱光*在一起,切磋琢磨,抢救流落 在民间的书画珍品。广东省博物馆的评价我父亲说他是“20 世纪广 东地区有名的书画鉴藏家------大凡经其鉴藏的书画,不仅为真品,更 多的是精品,成为当代岭南地区民间收藏的典范。” 我父親有相当的收藏,他說:“相聚是緣。”有一次他展出他的藏品,當門写的就是這四個大字。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人生是一个过 程,一代又一代只是世代延绵的一环,人与收藏,有缘起,便有缘灭,这缘分得让它在欢欢喜喜的状态下转移。及老,对国家有意义的,如宋画,如元代长卷,他捐给了博物馆。其它,一次又一次拍卖,拍卖所得建了希望小学,希望中学,余者用在了慈善,少部分用在了家人。 他说:“大部分的东西,还是留在民间散开了才好,历史上,都是民间流传,才保住了那些宝物。” 父亲退休之后,来拜访的人甚至比他没退休的时候更多,有空暇 的时候他总是或写字或看书,有书画展览的时候他便去看,兴致勃勃。 人总是会老的,后来突然就到了这么一天,父亲问我,他说,“美国的民主进程也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吧?” 我说,“是啊!反越战时期的自由言论运动也应该算是争取民主吧,那不过是六七十年代的事。” “是啊,有些事我们该放下,后来的事是后人的事了。” 他说着,并不待我回答,自己捡起桌面上的一本书,坐下来,便开始看。那个时候他已经九十四岁了,从此以后有文章他还是看,但鲜有再提起民主的话题来讨论。现在我回想起他当时说话的情景,就会想起六祖慧能说过的一句话,慧能说,“悟无念法者,万法尽通。”这话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他写字,有时聊聊时事新闻,那段时间反贪运动正如火如荼,“今天又抓谁了?”他问。或有朋友来看他,夸他长寿,他每每答道,“我能吃,又能骂人,吐故纳新,所以就长寿嘛。”众皆莞尔。要是聊到过去的事情,他的记忆不减当年,依然兴致勃勃。 一天,父亲说,“你给我找一些林语堂*的书来。”话已经出口,他似乎又有点不好意思,我正惊诧于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腼腆,他补充解释说,“那时候,我们都看鲁迅*,因为要革命,觉得林语堂右,因此不看他的书,现在可以补一补了。”于是我们给他找了许多林语堂的书来,他开始看林语堂,看了好几个月。 又有一天,他说,“你有空去一去书店,给我找一些科学的书来。” “什么书?” “宇宙,地球,生物起源,人类发展,生物,植物,都行。要有 图画的,讲解的,不要那些长篇大论的。” 我听了,想起了我奶奶去世前的事,心里凉了一半,凄凉惶恐。 我的奶奶原先是信基督教的,解放后,因为我父亲的缘故,她不再上教堂,也不再读《圣经》。那年,四人帮已经打到了,整个政治气氛 都松动,一天,奶奶突然就对我说,“南啊,你想办法给我找本《圣经》来。”我这才知道了原来她信基督教,那时候市面上没有《圣经》, 想了很多办法给她找了一本,她高兴得不得了。一页一页翻,有时又翻回头。每天就在那儿看,有时还读出声来。从奶奶让我给她找一本 《圣经》起算,不到三个月,奶奶就平静地逝世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我陆续给父亲找来他指定的书,后来就到了他撑不住,非得住院不可的时候了。 在医院的时候父亲喜欢看《亮剑》,看根据林语堂小说改编的电 视剧《京华烟云》,看《西游记》。也看看报,看到了那些过分的事情或说法,他便点点那新闻,“看到了?”他边问边无奈地摇头,不做评论。父亲一直保留了他敏锐的思维能力,他走得很平静,但并非没有遗憾。在他和内子最后那次交谈的时候,他们谈到一个亲人,内子只讲了几句,父亲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对内子说,“你看看找谁能帮你些忙,我太老了,那个人心术不正!”说完,他闭紧了眼睛,“唉!” 长长叹出了一口气。“心术不正”这是我听我父亲评论人最严重的一个词了。说实在的,人的一辈子没有遗憾太难。我们国家的改革开放在时点上承继了泯灭人性的文化大革命,伴随着改革开放的依然还是思维的禁锢,没有遗憾就更难。这样的现实无论是对我父亲还是对谁其实都是一样的。于是,我们都不得不佩服孔夫子,“子在川上曰,逝者 如斯夫,不舍昼夜。”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画面、时空、声响、无奈 和苍凉的感觉便无限地展开了。

  • 许习文,1970 年生于广东揭阳,幼承家学,五岁习书,十六岁入岭海诗社,随诸宿 老游,时人以“神童”目之。1989 年移居汕头,曾经谋食于报业单位,屡获省市新闻大奖。 诗词入选《当代诗词》、《广东诗词选萃》等,成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广东中华诗词学会会 员、汕头市政协岭海诗社副秘书长,传略入编《中华诗人大辞典》,书法曾经入选多种展览。
  • 金庸(1924—2018),本名查良镛,生于浙江省嘉兴市海宁市,1948 年移居香港。当 代武侠小说作家、新闻学家、企业家、政治评论家、社会活动家。 是香港《明报》创办人, 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基本法咨询委员会执行委员会委员,以及香港特别 行政区筹备委员会委员,北京大学名誉教授,香港中文大学文学院荣誉教授,剑桥大学哲学 博士,中国作协第七届全国委员会名誉副主席,大紫荆勋章获得者,2008 影响世界华人终 身成就奖获得者 。
  • 李嘉诚(1928—)祖籍福建莆田,出生于广东潮州潮安县, 1958 年开始投资地产。 1979 年购入老牌英资商行“和记黄埔”,成为首位收购英资商行的华人,1981 年参与创立汕 头大学,是汕头大学最主要的投资人,同年获选“香港风云人物”和太平绅士,1989 年获英国女王颁发的 CBE 勋衔、1992 年被聘为港事顾问、1993 年度再次获选香港风云人物、1995 年至 1997 年任特区筹备委员会委员。自从 1999年被福布斯评为全球华人首富以来,连续 15年蝉联华人首富宝座。2018年李嘉诚正式退休,同年李嘉诚入选“世界最具影响力十大华商人物”。
  • 李初梨(1900--1994)四川省江津县人,1928 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中共上海闸北 区委宣传部部长,江苏省委宣传部秘书,中共巡视团沪东巡视组组长。1931 年在上海被捕, 1936 年出狱,历任新华通讯社社长,陕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西北》周刊编辑负责人,林 伯渠的秘书、《新中华报》主编,中共中央南方工作委员会委员,中共中央南方工作委员会 秘书,中共中央军委总政治部敌工部副部长,反法西斯大联盟执行委员会委员,中共中央海 外工作委员会委员,延安日本工农学校副校长,中共七大代表,中共中央东北局民族部部长, 辽宁省政府外事厅厅长,中共长春市委委员,军调部长春执行分部中共首席代表,中共吉林 省委秘书长、省委城工部部长,中共吉林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中共中央东北局宣传部副 部长,国家华侨事务委员会办公厅主任,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副部长、党委书记兼马列学院 第一分院副院长.李初梨是中共第七、八次代表大会代表,第一、二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四、 五届全国政协常委。1964 因病经组织批准离职休养,1983 年将多年收藏的 500 余件文物精品全部捐献给重庆市博物馆,1994 在北京逝世。
  • 朱光(1906—1978),广西博白县人,1927年参加共青团,参加广州起义,1930 年转 为中共党员,1932 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历任四方面军政治部秘书长,中央宣传部工作科 长,马列学院秘书长,十八集团军总司令部秘书长,一二九师宣传部长,冀南军区冀鲁豫军 区政治部主任,嫩江省委副书记,军区副政委、西满军调部第 36 小组组长、齐齐哈尔市委 书记、东北局城工部秘书长,长春市委书记,广州市军管会副主任,副市长、市长,市委副书记、书记处书记,广州市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协商委员会第二、三、四、五届副主席,广东省委常委、副省长。国务院对外文委副主任,安徽省委常委、安徽省副省长,曾当选为第一、 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 1969 年于文化革命期间含冤逝世,1978年平反。
  •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原名和乐,后改玉堂,又改语堂 ,是哈佛大学文 学硕士,莱比锡大学语言学博士,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学者、翻译家、语言学家,新道家代 表人物,曾在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厦门大学任教,曾任南洋大学校长,联合国教科文组织 美术与文学主任、国际笔会副会长。曾创办《论语》《人间世》《宇宙风》等刊物 ,作品包 括《京华烟云》《啼笑皆非》《人生的盛宴》《生活的艺术》等,曾于 1940 年和 1950 年先后 两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1966 年定居台湾,1967 年受聘为香港中文大学研究教授,主 持编撰《林语堂当代汉英词典》 。
  • 鲁迅(1881-1936)浙江绍兴人,原名周樟寿,后改名周树人,字豫山,后改豫才, “鲁迅”是他影响最为广泛的笔名。鲁迅是著名文学家、思想家,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参与 者,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一生在文学创作、文学批评、思想研究、文学史研究、翻译、 美术理论引进、基础科学介绍和古籍校勘与研究等多个领域贡献重大,对于五四运动以后的 中国社会思想文化发展影响重大,蜚声世界文坛。 毛泽东曾评价:“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