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庆东:十八岁,我不懂爱情

来自通约智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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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姜哥和张姐,是非常偶然的事。  

那是1982年,我在哈尔滨上高二的时候。有一阵,我每天上学的路上,边走边读毛选合订本。于是,就认识了姜哥。  

姜哥说,我一看你背个书包读毛选,就知你决非等闲之辈,这年头,资本主义就要复辟了,谁还读毛选呀!你来参加我们小组吧。  

姜哥是铁路工人,二十一二岁,爱学习,清瘦而结实,目光炯炯,气质有点像五四时的周恩来。他组织了七八个青年工人,成立了一个读书小组。他们每两周在姜哥宿舍聚会一次,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了张姐。  

昏黄的灯下,围坐着三个女工和五个男工,都是二十岁上下的模样。姜哥介绍了一番怎样认识我的“奇迹”,然后用坚定的声音,纵论国内外天下大势,说中国目前面临着资本主义复辟的严峻危险,我等先觉青年,应当以天下为己任,挽狂澜于既倒,我们的读书小组从今天起,应当正式命名为中国马列主义读书会。  

我一听,顿时吓了一跳。心想这不是要成立地下反动组织吗?我一个共青团员,可不能滑入这个泥坑。于是我就用一种很谦虚但是又很坚定的态度反驳了姜哥对国内外形势的分析,我认为中国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仍将保持社会主义制度,我们现在读书还很少,对社会也不大了解,对重大事情还没有资格轻易下结论,我们应该没有任何目的地自由读书,重点是读文学名著,如果说一定要有目的,那就是提高个人修养,准备为国家建设做出更大贡献。  

听了我的话,几个工人纷纷表示赞同和佩服。我从他们的话中听出,姜哥有这个意思很久了,但他们一直不同意,可又说不过姜哥,今天我无意中给了他们巨大的理论支持。其中那个高个子的张姐,长眉大眼,非常漂亮,具有一种“知识工人”所特有的既健康又清丽的美,这种美在纯粹的知识分子里面,几乎是找不到的。她说话不多,但是眼睛像会说话似的脉脉看着我。我当时也没太注意,因为姜哥又和我辩论了几个回合,终于被我说服了。姜哥不大高兴,说从长计议吧,就开始抽烟。张姐和另两个女工拿出几个饭盒,里边是玉米面发糕,豆瓣酱,洗好的大葱,切好的黄瓜,大家咔嚓咔嚓地吃了个精光,就散了。  

夜幕中走出几百米,突然后面有人叫我,回头看,是张姐赶上来,说和我同路,便并肩而行。张姐说了些佩服的话,又问我学习忙不忙,说你学习在班里一定第一吧?我得意地说岂止在班里。张姐又问了些我的家庭情况,说咱们家庭差不多,为什么你就学习这么好,我考了两年大学都没考上,看来只好一辈子当工人了。我说,只要努力,没有考不上的大学,你也不过就比我大两三岁,人生的路还长着呢,就算当工人,也一样能做出成就,你看倪志福,李瑞环,张百发,不都是工人出身吗?张姐说,你说话怎么跟报纸似的?《中国青年》是你编的吧?我说不,我已然不编《中国青年》了,我现在编《人民日报》了。张姐说:“德行!”说着我到了。拐进楼时我扭头望了一眼,只见张姐过马路去坐回去的电车。她和我并不同路。  

姜哥的读书小组活动,我又参加了四五次。讨论的内容是《红与黑》,《巴黎圣母院》,《幻灭》,《包法利夫人》和《漂亮朋友》,全部是19世纪法国文学名著。我只读过前三部,其他人大多读过一两部,只有姜哥全部读过。姜哥总是用很锐利的阶级分析方法去深挖那些爱情故事的本质,说在爱情上,也存在着剥削,腐蚀,欺骗,斗争,大家听得很佩服,但却似乎不大认同。我对于爱情问题相当隔膜,但在哲学课和作文课上训练出了一套用辩证法对付任何问题的本领,加上一套标准规范的报刊式语言,因此明明不懂,也能胡说一气。比如什么“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啦,“伟大的爱情来自伟大的心灵”啦,“人是有阶级的,爱情是没有阶级的”啦,总之是一套资产阶级人性论的爱情观。我自己说着很不自信,但张姐他们却非常赞同,而且人人都能举出身边的事例来印证我的“中心论点”。一个叫大齐的男工说到放肆之处,指着姜哥道:“我他妈就不信,一个资本家的女儿赤条条往你被窝里一钻,你那玩意儿就不硬!”大家哈哈大笑,几个女工有的呸了一口,有的要打大齐。姜哥危襟正坐,大义凛然道:“告诉你,我还就是不硬!”我当时思想很混乱,既觉得大齐有点胡扯,又觉得姜哥好象只是嘴硬,但又隐隐感到姜哥的身体里的确有一种很坚定的力量在支撑他的生命,同时又模模糊糊胆怯地想,要是我,会怎么样……  

几个月以后,姜哥忽然要离开哈尔滨,因为发生了一件对他来说是天大的事情,他突然得知,他的母亲原来是日本人!当年日本投降时,他的外祖父外祖母在火车站把刚刚三岁的女儿给丢了,一直找了三十多年,现在要把他们全家接到日本去。晚报上报道了此事,是当作改革开放中日友谊新篇章来宣传的。姜哥很痛苦,他不能接受自己是日本鬼子的后代这个事实。后来我读金庸的《天龙八部》,英雄盖世的萧峰突然被告知自己不是大宋人,而是契丹人,那种对人的生存的荒谬性的揭示所引起的灵魂震撼,我从姜哥身上已经提前感受到了。  

在姜哥的宿舍里话别,张姐她们做了10多个菜。姜哥说他不想去日本,可是日本那边坚持要他们都去,他的父母和妹妹也满心高兴要去,各方面领导也说服他们一定去,说是要让日本人民看看中国人民怎样不计前嫌,精心抚养侵略者的后代,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这些话我听着很正常,可姜哥却是带着冷笑说出来。他不再能保持往日那样的冷静,喝了许多酒,说去日本后,如果发现他的外祖父外祖母是当年731部队的,就立刻活劈了他们。731细菌部队当年就在哈尔滨,所以哈尔滨人特别痛恨那些用中国人做活体实验的日本畜生。过了一会,姜哥平静下来,又望着大家说,我这一去,也许不再回来了,中国也没什么意思,不就是天天急着学习日本吗?希望各位继续读书,让中国成为别的国家学习的榜样,那时你们到日本来解放我,我这把骨头烧成灰,我也是中国人。姜哥把大家说得都很感动,众人纷纷说像姜哥这样的人才到了日本必能大展宏图。有的说多亏了姜哥,我才知道好好读书,不然我早成流氓了。有的说姜哥是我人生路上的导师,使我获得了活着的意义。有的说,你到了日本,组织一个马列主义读书会,一定能成为孙中山第二。张姐说,你咋这么没出息,平常的精神头哪去了?不就你妈是日本人吗?就算你父母兄弟祖宗八辈都是日本人,又怎么啦?日本人就不是人啦?大齐说,你到了日本,一定要娶一个工人阶级的女儿,可别中了资本家女儿的糖衣炮弹。姜哥苦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做梦都想资本家的女儿,我临别送给你一句话吧,保你受用终生:资本家的女儿,都是有梅毒的。姜哥送了每人一句话,送给我的话是李白的诗:“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后来我请人把这句诗写成了条幅。  

姜哥走后,读书小组等于不存在了。我上了高三,学习更紧,上学的路上改背外语单词了。初冬的一个周末,我和几个同学在出墙报,传达室葛大爷说外面有人找我。出去一看,校门前的小树林里有一个穿杏黄缎子棉袄的姑娘朝我招手,我认出是张姐。我说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张姐说没事就不能找你吗?我说我出墙报呢。张姐说,你是怕让同学看见吧?是怕男生看见,还是怕女生看见?我说我们男生女生之间不说话。张姐说她这一段特别没意思,想找我聊聊。她说既然你胆子这么小,我今天不打搅你,明天礼拜天,我8点钟在儿童公园门口等你,你爱来不来吧。说着塞给我一个小手绢包,就走了。我打开,里面是一包敲去了皮儿的松子仁儿。拈了一粒放进嘴里,满口清香。  

第二天,我带着一个单词本去了。张姐说,你要背单词,我怎么跟你说话呀?这样吧,我考你,你要把这个本子上的单词都背下来,就得陪我说话。我说行。结果没用几遍,一个小时的工夫就背下来了。张姐说,这样背单词绝对快吧?以后每个礼拜天我都陪你背单词吧。我也觉得这种方式颇有效率,顿时产生了一种剥削人的思想,就说,下次你陪我背历史吧?到中午了,我要去买吃的。张姐说,我去买吧,我挣钱,你不挣钱。我说我买吧,我是男的,你是女的。张姐说,你还知道你是男的我是女的呀?我说这怎么会不知道呢?张姐说知道就知道吧,但你是小孩我是大人,还是我买。我说我比你高,怎么能说我是小孩。她说你比我高吗?咱俩比比。说着脸对脸站到我面前,平伸着手从她的头顶比过来,比到我的眉毛上。我的眉毛猛地一蹙,整个脑门麻酥酥地难受无比,一股冷幽幽的甘冽的芳香从鼻中口中钻进去,在五脏六腑间乱爬。一个《红楼梦》里的词儿在脑海回荡:“冷香丸!冷香丸!”好象过了四五年的时间,听见张姐说,算你高吧,可是我比你大,你不是管我叫姐吗?还是姐去买吧。  

看着张姐的背影,我心想,要有这么个姐姐,倒是挺好。我是长子,无哥无姐,从小受尽大孩子们的欺凌。而且越长大,就越难以与父母沟通,此刻忽然发现自己希望有一个姐姐。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心中又隐隐萌生一丝抗拒,因为我一向以坚强刚毅而自傲,希望有一个姐姐,仿佛是心中有一块什么东西融化了,在那种融化的液体中,人看到了自己的柔弱。

此后,有五六次礼拜天,我没有要紧的事,便去剥削张姐。她陪我背外语单词,数学公式,历史事件,地理数据。她说,我陪你一起背的,而且这些我也学过,可我怎么就记不住呢?我说,那是因为你把它们看成死的知识,死记硬背,所以今天记住了,明天也会忘。必须对它们有感情,热爱这些知识,感到占有它们是莫大的乐趣,那样,三遍就记住了,五遍就记牢了,十遍就一辈子忘不了。你要投入真情,才能刻骨铭心。张姐说,哦,有感情才能忘不了,投入真情才能刻骨铭心,你说的真好。张姐重复了好几遍。我觉得我所说的“学习经验”没什么了不起的,不明白张姐为什么念叨了许多遍,难道她对我所介绍的学习经验也要死记硬背?

    次数多了,我有点不再忍心剥削张姐。我说高考复习紧张,以后通信联系吧。张姐说,好吧,下次最后一次。可到了下次,张姐又耍赖说:“我说的是下次,并不是这次,你可不能耍赖呀!”再下一次,我们都收到了姜哥的来信。姜哥说他的外祖父不是731的,当年是个通讯官,对他们发誓说没有杀过打过一个中国人,回日本后一直在中学当物理教员。他帮姜哥的父母开了个中国餐馆,姜哥和妹妹都在读书,姜哥现在先学习日语,以后准备读个机械学校。姜哥说资本主义社会看上去也不错,人民群众好象没有要复辟社会主义的意思。日本人的五讲四美特别好,从没听见有人说“八格牙路”。就是日本的姑娘太丑了,獐头鼠目,塌鼻豁嘴,再加上罗圈腿,肯定是近亲结婚,而且是早婚的结果,所以传说日本人是当年从中国跑去的八百童男八百童女早恋早育的后代,绝对是有道理的。姜哥还说日本有许多读书会,连老太太都经常开研讨会,嘱咐我们要坚持读书思考,无愧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张姐说:“姜哥也不在,大家各干各的,怎么读书思考啊?我想跟你一块思考,你又说要准备考大学,以后也不让我陪你复习了……”我说,你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读书思考么,独立思考才叫思考,我思故我在,学而不思则惘,思而不学则殆,人之为学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也;不为,则易者亦难也,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其负大舟也无力,骐骥一跃,不能千里;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张姐说放屁放屁,你就会这些之乎者也,你会思考问题,你懂得什么叫春蚕到死丝方尽吗?我说那谁不懂,丝就是相思的思,李商隐这句诗是写对爱人的相思到死才会结束,并不是现在讲的歌颂人民教师的意思。张姐说你知道什么叫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吗?我说这首《子夜歌》我也读过,也是双关语,丝就是相思,匹就是匹配,丝线织不成布匹,暗指有情人不能结合。张姐说看你那德行,好象什么都知道似的。我说怎么,难道我理解得不对吗?张姐说不对不对不对,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这些大学苗子,都是报纸上讲的那种“高分低能”。我说张姐这你可错了,我可不是书呆子,我会洗衣服做饭,担水劈柴挖菜窖,我以前还打架骂人偷西瓜呢。张姐说对对对,你不是书呆子,你文武全才,又聪明又能干,你快回家复习去吧,可别耽误了你考大学。我说张姐你怎么好象有点生气了似的?我说错了什么吗?张姐静了静,说,没有,姐跟你开玩笑呢,你真的快回去复习吧,我知道你现在的时间,耽误不起,要是误了你考北大,你还不恨我一辈子。我说不会的,那张姐我就回去了,以后有事写信联系吧。
    张姐挥挥手转身就走了,以往都是我先走,她在后面手挥目送的。我也没多想,转身也走了。此后半年多,我们都没有见面。她给我写过三封信,谈她的工作,她的读书,她的一些思考和幻想。我一向是有信必回的,在回信中隐隐流露出指导和鼓励的语气,同时大肆炫耀文笔,也顺便算是一种作文训练。她还冒充我的亲戚,到传达室给我送过一回粽子和一回松子仁儿。我与同学们常常互相乱吃东西的,也就稀里糊涂分吃掉了。一转眼,夏去秋来,我收到了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临行前四五天,去学校闲逛,葛大爷突然递给我一封张姐的短信,约我儿童公园见面。我想,也应该跟张姐告个别,就按时去了。
    到了约定的地点,却没看见张姐,过去都是她先在路边等着我的。我往四下的树丛里寻找,忽然眼睛被蒙住了,我忙叫:“哎,张姐,是张姐吧?”她在后面说:“谁是你张姐?叫姐!”我说:“哎,姐,姐。”她说:“连起来,叫姐姐。”我说:“好,姐姐,姐姐。”她说:“再连起来,叫好姐姐。”我说:“好,好姐姐。”她又说:“多叫几声。”我又连叫三声,她才松开。
    回头一看,张姐站在绿草地上,穿着一身水红色连衣裙,乳白色皮凉鞋,头上笼了一条杏黄色发带。我说:“怪不得找不到你,都有点不认识你了。”张姐说:“我冬天好看还是夏天好看?”我其实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我有个本事,对于回答不了的问题,就采取引经据典、胡扯乱拉的办法敷衍过去,于是我顺口说:“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张姐听了,好象不大高兴。于是就谈正事。她是自己打电话得知我的录取消息的。她问我,给姜哥写信了么?我说到北大后再写。她说,你的理想实现了,感不感谢我呀?我说,应该感谢你,你帮助我复习许多次。她说,不对,你应该感谢我的,不是我帮助你复习,而是我这半年多来,不帮助你复习,根本就不跟你见面。说你不懂事儿你就是不懂事儿!我说,啊,照你这意思,凡是不帮助我复习的人,我都得去感谢?张姐说呸,我的意思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要是帮助你复习下去,你肯定考不上北大。我说不至于,你不过是帮助看我背得对不对,又不当我的指导老师,虽然你学习不如我好,但也不必那么自卑,以为会影响到我的学习水平,我主要还是靠我自己的功夫。
    张姐听了,默默看了我一会儿,说道:“就你这样的人,也能上北大呀?”我说,怎么了?我哪疙瘩对不起北大?张姐说:“看来北大里边傻子疯子肯定不少。”我说:“你有意见就对我提,我不许你污蔑北大。”张姐说:“哟,人还没过门儿呢,就开始心疼起来啦?”我笑了,说:“这不马上就过门了么。”张姐说:“你走了,有什么话嘱咐我吧!”我一听,怎么有点像孙犁的《荷花淀》呢?就调皮地说:“我走了,你要不断进步,识字,生产。”张姐听了有点奇怪,嗯了一声。我又说:“什么事也不要落在别人后面!”张姐迷茫地说:“嗯,还有什么?”我憋住笑,接着说:“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张姐这下听明白了,扑哧一笑,说:“好啊,你占我便宜!我现在就和你拼命!”说着一把抓住要跑的我,在我身上一通乱打,一边打还一边胳肢,直到逼迫我又叫了无数声好姐姐,才肯罢手。
    平静下来之后,我觉出张姐情绪似乎有些低落,很像学校里那些落榜的同学。我于是说:“你以后给我写信吧。”
    “不,我不给你写信。”看到我奇怪的样子,张姐笑了,“我直接去看你,不行吗?”
    “行,行。”我有口无心地答应着。
    “放心吧,我不会去的。连你们中学我都不进去,我更不会到北大给你丢人的。再说,用不了几天,你就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看你说的,我孔某人从来不忘旧雨故交,连小学同学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好,那你就记得我这个旧雨故交吧。嗯,我问你,你现在自己已经考上大学了,以后帮助我复习复习,行吗?”
   一提到学习的事,我便如鱼得水,话也滔滔不绝。我给她讲了人生能有几回搏的道理,讲了贵在坚持,持之以恒的重要意义(这是刚写过的高考作文内容),讲了苏东坡他爸爸28岁才开始好好学习,终于改邪归正,你才20多点,前途无量,真好比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只要你有雄心壮志,我一定把自己的学习经验倾囊相赠,一花独放不是春,出水才看两腿泥,相信你定能够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不回头。我在北大会经常向你传递新的信息,你学有所成,捷报临门之际,一定要遥望南天,欣然命笔,让我分享你胜利的喜悦。之乎者也,甲乙丙丁……
    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张姐一次也没有打断我。她静静地看着我,直到我自己发现已经说了很长时间,停下来的时候,她也没有言语。我俩相对呆立了一阵。她开口说:“你说得真好。我就爱听你这么瞎说。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听你这么瞎说了。好吧,我祝你学习进步,生活幸福——嘻嘻,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
    “我也祝你学习进步,生活幸福。”
    “嗯,我有一个请求。”张姐说。
    “什么请求?”
    “嗯,咱们这就分别了,咱们……”张姐忽然有点不像平时的姐姐模样,而是低着头,好象一个小妹妹似的,“我想,你能不能,……”说到这里,张姐似乎下了决心,抬起头,大大方方地说道:“你能不能,拥抱我一下?”
    拥抱?那时已经在电影上很常见了。可那都是谈恋爱的人干的事啊!跟张姐怎么能那样?再说,怎么拥,怎么抱啊?……我看着张姐水红色的连衣裙,用手挠着后脑勺,故做镇静地说:“拥抱?那,那不太合适吧?我从来没拥抱过。多不好意思啊。不就是告个别吗?以后又不是见不着了,革命生涯常分手,要不,咱们就握个手吧。”说着,我觉得自己的脸热热的。
    张姐的脸红红的,低声说:“我也没拥抱过。不拥抱就拉倒吧……我是想……我是以为你想拥抱呢,我是替你说出来的,瞧你那一本正经的德行!……那就握手吧。”说着,张姐笔直地伸过手来。
    我伸手握住张姐那细长的手,她猛地用力握了我一下,蛮有劲儿的。我很想回敬她一下,但心里跳跳的,没敢。好象给自己壮胆似的,我连忙说了句:“再见!”
    “再见!”张姐盯着我的眼睛,又说:“我送给你的东西,就不交给你了,怪沉的。我直接给你寄到北大去,你等着收吧。”
    “谢谢你,张姐。”
    “客气啥,我是你姐么,虚情假意的!”
    “那也要谢。好,那就再见了。”
    “再见!”
    我转身离去。在走向电车站的一路上,我总想回头看看,但我努力克制住了。我感觉到后背上一直有一片目光织成的瀑布,从后脑勺往下,淙淙地倾泻着。
    我跟姜哥和张姐在哈尔滨的交往,到此告一段落。后来在北京,他们又有了新的故事。